第25章 张居正的视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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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,紫禁城,文渊阁。

     初夏的午后,熏香从精致的狻猊铜炉中袅袅升起,试图驱散这权力中枢固有的沉闷与压抑,却终究难以化解当朝首辅张居正眉宇间那凝聚不散的沉郁。

    他面前宽大的紫檀木公案上,左右摊开着两份刚刚送到的部议奏本——一份来自户部,一份来自工部,议题皆指向千里之外的徐州铁路。

     他先阅户部之议。

    行文是老于世故的尚书风格,措辞圆滑谨慎。

    奏本中承认,根据陈文烛所呈数据,铁路于“节流”(降低运输成本)、“开源”(可能扩大税基、促进商贸)方面“似有裨益”,“其法或可参酌”。

    但笔锋随即一转,重点落在了“然”字之后:“然漕运规制,行之百五十年,关乎数百万漕丁、沿河百姓生计,实乃国本所系。

    骤改旧章,恐致人心惶惶,滋生事端,不可不虑。

    ”末了,建议“可于徐州一地继续观其效,暂不宜广布天下,以免动摇大局。

    ”通篇读下来,是一种典型的官僚式回应:不否认好处,但更强调风险,倾向于维持现状,缓慢观望。

     再看工部奏本,则更是充斥着保守气息。

    满篇皆是“臣闻三代圣王,垂拱而治,不贵异物”、“工巧之器,恐滋奢靡,坏人心术”之类的道德高调,对铁路本身展现出的效率与力量几乎避而不谈,反而抓住“凿山铺轨,恐伤地脉”、“铁兽轰鸣,惊扰地方安宁”等由弹劾奏章中来的罪名大做文章,结论自然是“奇技淫巧,无关宏旨,宜加裁抑,以正视听。

    ” 这些反应,大抵都在张居正的预料之中。

    他执掌中枢多年,深知这些部院堂官们的心思。

    户部掌钱粮,最怕生出额外开支和动荡;工部循旧例,对新奇事物本能排斥。

    他们奏本中的冠冕堂皇之词,与其说是基于对铁路本身的深刻理解,不如说是基于自身衙门利益和官场惯性做出的稳妥选择。

     他真正在意的,并非这些纸面上的敷衍之词。

    他轻轻推开那两份奏本,从一摞密函文书中,抽出了一份由心腹幕僚精心整理、誊抄清晰的《徐州铁路近况详录》。

    这里面没有经内阁润色的官样文章,只有从不同渠道——包括陈文烛的密报、通过汪承业等人网络收集的市井信息、甚至潜伏在徐州的眼线的回报——汇总而来的、更为真实和鲜活的图景。

     他的目光沉稳地扫过纸上的条目: “启明号”机车已实现徐(州)萧(县)间每日稳定往返,货运量由初时每日不足二十吨,已稳步攀升至近五十吨,且仍有商贾持续预订仓位,需求旺盛。

     萧县山炭外销因运价大降、速度倍增,已打开徐州及周边市场,价格上扬约两成,炭窑主利润增加,雇佣矿工增多,萧县地方商税月度环比增幅明显。

     徐州西站周边,自发形成新的货栈、车马行、脚店乃至食肆,商贸活跃度远超预期,有效吸纳了部分流民劳力,市面治安反而好转。

     铁路沿线村落,初期因谣言引发的恐慌已基本平息,百姓因物流便利,农副产品更易出售,或直接在铁路相关行业谋得生计,对铁路态度由疑惧转为接受乃至欢迎。

     林昭处理李家庄阻路事件,未动用武力弹压,而以“增补偿、修水利、允用工”三策疏导,显其并非鲁莽技匠,颇通晓民情与权变之道。

     一条条,一件件,虽琐碎,却拼凑出一个超越争论、正在发生的现实。

    张居正的目光在“林昭”二字上略有停顿,低声自语,声音在寂静的值房内显得格外清晰:“不尚空谈,唯务实效。

    以利导之,以工代赈,化解民怨于无形……此子,不止精于匠作,更深谙驭民安邦之实学。

    ”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却真实的赞赏。

    于他这般致力于“富国强兵”的实干派政治家而言,一个能创造实利、解决实际问题的技术型人才,其价值远胜于十个只会空谈道德、于国计民生无甚裨益的清流言官。

     他的视线越过眼前的文书,投向了悬挂在东壁那幅巨大的《大明舆地全图》。

    帝国的山川河流、州县疆域尽收眼底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,首先落在了那条纵贯南北、蜿蜒如带的蓝色线条上——京杭大运河。

    这条自前元以来便是帝国经济命脉的黄金水道,如今在他心中,却更像是一条沉疴缠身的巨蟒。

    河道淤塞,需年年耗费巨资疏浚;漕粮转运,沿途损耗、漂没、官吏层层盘剥,实际抵达京通二仓的粮食往往不足七成;漕运衙门体系庞大,利益盘根错节,已成尾大不掉之势,每年吞噬的国帑是一个令他这个首辅都感到心惊的数字。

    更棘手的是,这条“生命线”极其脆弱,一旦北方干旱,运河水量不足,或是黄河泛滥冲毁河道,整个北方的物资供应便会陷入瘫